内容转载自中国专业作家 李国文 《茶余琐话》
1949年冬天,我到过京郊蓝靛厂周围的村庄。当地居民礼数周到,待客殷勤,出口必称您,客至必沏茶,古风依然。水壶就坐在屋中央的火炉上,整日嘶嘶作响。我第一次喝到北京的花茶,就是一位老太太亲手沏的。杯子里还浮着一朵鲜茉莉花,那在数九寒天里,可真是稀罕物。
以前在上海家中,只知绿茶和红茶,也仅识得绿茶的炒青、瓜片、毛尖,而不知花茶为何物。香片者,花茶也。当年那些曾经进过宫,给隆裕皇太后请过安的京郊老太太,不说花茶,而说香片,这是一种派,一种见过大世面,轻易不肯改口的自尊。
我对这种香片,不是十分热衷。我更喜爱喝闽北的武夷大红袍,闽南的安溪铁观音,台湾的冻顶乌龙,粤东的凤凰单枞。其实,茶能醉人。
有一年,在皖南黄山脚下,走得累了,在一农家院落里大影壁下歇凉。主人颇知趣,忙汲井水,着小妮子烧开,抓两把新茶,投入硕大的紫砂壶中,连连说无好茶招待,但斟上来一盏盏新绿,同样也喝得齿颊生香,余甘不尽。其实,得自然,得本色,得野趣,便是佳茗。有茶助兴,便海阔天空、心驰神往起来。
茶是好东西,在人的一生中,它或许是可能陪伴你到最后的朋友。
一般而言,抽烟,是二三十岁时的风头,喷云吐雾,快活神仙;喝酒,是四五十岁时的应酬,杯盏碰撞,酒浅情深;到了六七十岁以后,医生会谆谆劝你戒烟,家人会苦苦求你禁酒。与烟告别,与酒分手之后,口干舌燥之时,恐怕只有茶,陪你度过余生。
我在剧团呆过,团里的那些老艺人,都是“老北京”,都是花茶爱好者,一上班,先到开水房排队沏茶。他们喝起茶来,吸溜之声,此起彼伏。
如果说开门七件事,柴米油盐酱醋茶,茶在末尾,对老艺人来讲,却是第一位的需求。旧时,京剧演员在台上唱着唱着,跟班会送上去一盏茶,戏停下来,让他润润嗓子,这叫“饮场”。
我在的那个剧团,说唱曲艺的,通常都携有一个半公升大小的搪瓷茶缸,茶缸上挂着很厚的茶锈,足以说明其茶龄之悠久。他们从做徒弟时捧这个茶缸,捧到当师傅,捧到退休养老,捧到赋闲晒太阳。看样子,一直要捧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才会撒手。
人之一生,每个人都会是渐渐淡出的局面。烟,会离你而去,酒,会离你而去,甚至一切一切,都有可能离你而去,只有这一盏茶,不会把你抛弃。茶好,好在不嚣张生事、不惹人讨厌、平平和和、清清淡淡的风格,好在温厚宜人、随遇而安、怡情悦性而又矜持自爱的品德。
喝咖啡的西方人和喝茶的中国人,在感情上,便有外在和内蕴之别;在性格上,便有冲动和敛约之分;在行为上,便有意气用事和谨言慎行的不同;在待人接物上,西洋人讲实际,讲率直,重在眼前,中国人讲教养,讲敦厚,意在长远。
要学会饮中国茶,就要懂得饮茶的宽容放松之道。君不见,茶馆里何其熙熙攘攘,又何其气氛融洽。这就是因为只有茶,才能起到的调和作用、稀释作用、淡化作用、消融作用。以茶代酒,永远不会胡说八道。以茗佐餐,必然会斯文客气。这世界上似乎只有喝茶人最潇洒,最从容,不斗气,不好胜。听说过喝啤酒的冠军,喝白酒的英雄,但饮茶者才不屑去创造什么纪录呢!有一份与他人无干,只有自己领受的快乐,就足矣。
图片︱关茶
整理编辑︱Candylan